在现代医疗科技的尽头，如何用中医提高人们的健康：对话美国中西医结合专家许家杰

“中医不把人的身体划分成若干个器官和组成部分，而是将人的身体、心理和精神看作一个有机的整体。毕竟，当你观察一棵树时，如果你只把精力放在树枝和树根，你可能没办法看到整片森林的全貌。” — 许家杰医生

许家杰医生是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Wallis Annenberg中西医结合教授，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中西医学中心主任。许医生是国际知名的教育家和学者，曾获得内科和临床药理学委员会认证，主要研究领域为老年医学。他是中医和中西医结合领域公认的权威，曾担任美国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FDA）、美国国家卫生研究院（U.S.A, National Institutes of Health）、世界卫生组织、多家保险公司、制药公司及新闻媒体的顾问，并在世界各地的多所大学担任客座教授和名誉教授。

1993年12月，许医生成立了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中西医学中心（UCLA Center for East-West Medicine），这是美国最早的中西医结合中心之一。他希望以患者为中心，开展一个安全、有效、经济实惠的疾病预防及治疗模式。目前，UCLA附属医院的五百多名医生都与中西医学中心展开合作，将患有疑难杂症和慢性病的患者，推荐至该中心进行治疗和照护，以全方位提升患者的生命质量。同时，该中心多样的教育项目全年为医生、住院医师、医疗保健专业人员、医学和非医学学生以及社区成员提供奖学金、轮转、课程、研讨会、会议及其他丰富的活动。

在本次采访中，许医生与我们分享了他在中西医结合领域的职业生涯，以及他创建中西医学中心的初衷。许医生比较了传统中医和西医之间的异同，并向我们解释了结合两种系统的益处和挑战。他强调了中美合作在中西医结合方面的重要性，并对UCBRC的创立表示了大力支持。

在本访谈发表之时，新冠病毒已然成为全球健康首要解决的问题之一。UCLA中西医学中心正在与洛杉矶当地机构合作，重点发展社区健康科普计划，希望可以减轻新冠病毒短期和长期内对当地居民产生的影响。该中心正在开发科普教育、治疗和科研方面的中西医结合模式，预期将在中美两国和世界范围内推广。

您是怎样对中医产生兴趣的？

我在殖民时期的香港长大，那时候中国仍是一个在“竹帘”后面的国家。我上高中时，学校里讲的都是英文，但我也有听说过草药、太极和推拿。

1972年，尼克松总统访华时，我第一次在电视上看到针灸，并读到了有关针灸治疗疼痛、恶心和呕吐的功效，并了解到中国从1955年已开始发展中西医结合这个领域。当时我是UCLA的一名神经科学的本科学生，而这些新的经历给我带来了很大的启发和改变——我想从化学和神经科学的角度理解针灸是如何缓解疼痛的。因此，我自学了中医和中西医结合的知识，后来在UCLA医学院学习西医的同时，我尽可能多地阅读了中医有关的书籍，以便了解中医古籍和现代科学之间的联系。我十分希望通把中医和西医的精髓结合起来，在美国建立一个更好的医疗模式。

您为什么决定在1993年创建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中西医学中心？

在上世纪90年代初，我已经在临床药理学和内科担任了许多年的教授。在我任教期间，我曾求学于北京协和医学院、北京医科大学和中国其他著名的中医药学府，向中西医结合领域的先驱学习。而在1993年，我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我希望把我二十余年来，在中西医中学到的知识结合起来，创建一个能让更多人、尤其是那些受慢性疼痛困扰的人受益的全新的医护模式。因此，我当时去找到了我们系的负责人，希望他可以批准我在UCLA建立一个中西医结合的医学中心。 

一开始，由于经济下行，加上当时中医仍然在美国被认为是“江湖骗术”，我们收到的资金十分短缺。为了启动这个项目，我不仅要自掏腰包，还得依赖我的家人和我过去病人的捐款。

二十七年多后的今天，通过各方的努力和学校的支持，我们的中西医学中心已经成为UCLA系统中一支主要的力量，得到了我们UCLA五百多名同事的推荐。现在，我们在洛杉矶的多个地区已开设了四个诊所，用来接收病人。

您认为西医和中医的主要区别是什么？你认为二者之间存在冲突吗？

西方医学认为人生病时，根源在于身体缺少了某种激素、维生素或者酶，或者是其他化学元素的失衡。用这种方式理解疾病，可以快速对疾病做出诊断，并针对身体患病的局部进行有效的治疗。西医的本质就是把人的身体划分成不同的组成部分，而医生的职责就是找到身体哪一组成部分患有疾病，并针对该部分进行局部的治疗。

然而，中医却不会把身体、思想和精神分开，而是把它们当作一个整体来看待。这种思维方式可以帮助人们通过协调和节制来改善自己身心整体的健康。在中医里，我们将病人当作一个整体来照料，所以我们教导患者调整他们的生活方式、改善饮食、正确运动、或者通过适当的休息来使身体恢复平衡。这样不仅可以引导你的身体进入正常的状态，而且更重要的是，引导你的精神进入正确的状态。通过衡量每个人身体和心理的平衡，中医的目标是在一个人生病之前就检测到疾病的预兆，及时止损。

许多人质疑中医没有科学依据。您认为西医比中医更先进吗？如果是的话，人们是否应该尝试把中医现代化？

我们不得不承认，中医不是每时每刻都有效，但在正确的使用下是非常有效的。毕竟，中医是一种从古代传承下来、却十分先进的思维方式，与当今热门的生物物理学和量子力学有着紧密的联系。

有趣的是，中医一直以来强调自然和社会环境对我们身体的影响，而这是许多西方医生近几年才开始关注的话题。在美国，许多医生现在慢慢开始意识到，我们需要把患者放回中心，不仅将患者当作患病的身体器官来看待，而是将患者的作息、生活条件和环境、经济和社会压力等众多因素都考虑进来。中医早就认识到了这一点，而西方还在慢慢赶上。

您认为中西医整合的理想模式是什么？

现在人们仅仅把我们中西医学中心看作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只有在手术或者药物治疗失败后，才来我们中心就诊。我希望在未来，所有人都能更早地接受中西结合的医疗模式，这样人们就可以在日常生活中了解和使用这种方法，提早照顾好自己。人们应该将这种方式牢记在心，取中西医的精华来评估每自己的每一次身体状况，并在我们生命的不同阶段协调二者的使用。总的来说，西医能帮助我们快速解决急性问题，但当身体被压垮、各个部分都处于失调的状态时，我们可以从中西医结合中获益，既可以培养健康的生活模式，也可以提早预防疾病。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中心把大量的中西医结合的科普知识放到网上，让更多的人在家里学习。毕竟，我们不仅要培训专业的“主厨”，还要帮助所有人都能“在家自己做饭”。

在推广这种结合模式时，您是否遇到过任何挑战？

在美国，我们医疗财政系统十分畸形——只有那些做手术的人才能赚大钱。的确，手术大夫往往能够拯救了人们的生命，人们当然愿意支付很多钱。但其实，中西医结合的疗法更实惠。当我们把疾病都预防好了，把人当作整体来照料好了，人们就不用花大价钱来寻医救命了，更不用把钱花在那些昂贵的手术和药物费用上了。

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中国。事实上，很多人都是中医的受益者，但他们自己却不知道。当我过去去新疆访问时，中医院的医生说他们只有做核磁共振才能赚钱，仅仅用针灸、按摩或拔火罐没办法给他们的医院带来利润。这些社区里的中医院不仅没有资源来推广中医药的效用，而且有些民众可能会单单因为中医价格便宜、就不相信中医。这十分本末倒置。

此外，在尝试将中医现代化的过程中，中国其实把中医给西方化了。在中国，目前的中西医结合方法是，把中医按照不同的人体器官进行分类，分成中医心脏病学、中医肿瘤学等。这样盲目地西化中医没办法充分将两个系统的精髓融合起来，使中医大大失去了它原有的独特价值。这就好像当你在观察一棵树时，如果你的关注点只是树枝和树根，你虽然可以看到很多细节，但你可能会看不见整片森林的全貌。倘若我们继续只关注每个器官、而不将人看作整体，那么我们将永远无法看到疾病的本质和人身体的全貌。

所以在中西医结合领域，中美两国正在走不同的发展道路吗？

在美国，中西医结合的力量非常弱。为它做贡献的人把它当“为爱发电”，而且仅仅是基金会在类似的事情。

而在中国，政府通过制定法律和政策，投入大量资源发展中医，并将其与现代医学共同整合到卫生系统中，在中西医结合上推动了比美国更多的进展。2011年，上海市政府邀请我担任上海中西医结合协会高级顾问，帮助培训10000名接受过西医培训的医生和公共卫生专业人员，将中医药恰当地融入上海的整个卫生体系。我为中国政府官员提供了建议，通过将中西医结合纳入初级保健，在中国建立更好的医疗服务体系。

您的中西医学中心开展了很多国际项目，也促进了很多中美医生和学生之间的合作。你认为这些交流有什么价值？

我们中心其实一直以来培训了大量来自中国的医学生，也曾把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学生带到了上海游学。我认为，如果你想要做中西医结合的工作，你必须精通两种语言、并且知道如何把古代文献转换到现代科学、并将它们结合起来。很少有人对这两个领域都有足够的知识，或者知道如何将这两个医学系统结合起来。因此，我们试图召集和培训来自不同背景、具有相关背景知识的同学，以便团结起来建设一个多学科的团队，来帮助发展中西医结合。

通过这项工作，我们希望能让人们了解不同的文化信仰和思维方式，并且意识到中医、西医这两种理解世界和处理问题的方式都很重要。如今，我们也希望这种中西医之间的合作能帮助缓解民众、文化和国家之间的紧张关系。

对于有兴趣从事中西医结合的学生和年轻人，您有什么建议？

对于美国的医学生来说，一旦你进入医学院，你很容易陷入一种单一的思维模式。医学院有太多专门研究某一特定领域的专家，但他们没有足够多的“全才”——也就是那些不关心成为某一领域的大拿、只想尽可能去多了解事情的真相和全貌的人。

因此，我希望更多的人不仅能只专注于某个领域，还能考虑医学的终极目标是什么。毕竟，我们都需要不断思考，如何用全世界12万亿美元的医疗预算为90亿人建立一个更安全、更有效、更负担得起、可及的医疗体系。

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学生在2019年来到上海，参加以中西医结合为主题的海外游学项目。项目里的学生以此视频记录了他们的旅程。

访谈：张婧一 袁咏文

编辑：张婧一 袁咏文 徐若聃 张佳奕 

图片：感谢许家杰医生、Angela Ling、和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中西医学中心的提供。